茅于美
我慈爱的父亲,以94岁的高龄,于1989年11月12日弃我们而去了。怀念他的悲哀,使我久久提不起笔来。父亲平素珍惜光阴,又十分善于利用时间,以他孜孜不倦的勤劳,加之健康长寿,所以留给世人的东西特别多。正如四妹于燕所说:“真想写一点文章,可是他的事情那么多,无论说到哪一二,都会涌出几万字,真难下笔啊。”是的,这也是我迟迟动不了笔的另一个原因。我每触动一缕思绪,他老人家的事迹就像泉水一般趵突而出。我担心这泉水流失无踪,竭力要把它堵住。然而奔流的泉水,岂是人力可以长久堵塞的?我只好控制它缓缓流出,使我能一掬掬地捧给世人。若把人的一生比做一株树木,那么父亲这棵树的主干部分是:他对教育的贡献,尤其是在抗日战争时期,辗转跋涉到贵州平越办大学的艰苦历程;他在桥梁工程上的建树,钱塘江铁路公路大桥的创举,武汉长江大桥的精心设计;他对人才的赏识、爱惜、培养和扬长避短的安排使用;他的爱国主义精神……等等。那些感人的事迹大多已见诸公开出版物。我这里采摘的是旁支侧条上的几片绿叶,虽不起眼,却耐人寻味。
父亲自云出生于镇江一个“寒士之家”,早年读书出国学习,全靠成绩优良,公费资助。他深谙稼穑艰难,钱财不易,所以对物资非常爱惜。比如他用纸张十分节省,稿纸信纸从不浪费。写个小条,一定用写废了的纸,并裁成小条,不用整张的纸。他不但爱惜东西,还长于整理东西。他的文稿、书信、文件、照片、甚至底片全部分门别类,按年月编集成册,别人看来,一目了然。他的几部手稿都是在文革后期整理成册的。他用购物的硬包装纸,亲手作成封面,再用家人裁衣剩下的绸缎下脚料,匀匀整整地粘好封面,装订成册。各本尺寸标准一致。在每一本手稿封面左上角贴上分类标签,用毛笔正楷书写题目。它们陈放在玻璃书橱里,像是正规出版的一套丛书。这套“丛书”内容丰富,且很有特色,我仅举《盛典存柬》为例,即可说明。
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说来也怪,这是一本别人会进字纸篓的、过了时的纸片汇集而成的书,每一张都是他参加过的各种会议的请帖。
解放前,我家住在上海铜仁路。这本纪念册上贴的第一张就是上海市人民政府在1949年6月15日星期三邀请父亲参加会议并便宴的通知和请帖。不久,父亲到北京工作,参加了政协,请帖就年复一年地多了起来。那张印得典雅精致的是开国大典的观礼请柬。四十年来,每逢“五一”节、国庆节天安门城楼上观礼的请帖,除了父亲有出国任务和文革期间有所缺漏外,都收集贴在这个册子里。
手稿之外,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和两位老朋友一同编纂选录的九本《桥话》。这九大册是些什么内容呢?说来也有趣。这是一套有如辞典一类的东西。在“文革”后期,他和朋友觉得无事可做,而浪费光阴又觉得是莫大罪过。于是他忽发奇想。他老先生平日爱读些文学作品,他见中国古典诗词中涉及“桥梁”的诗句很多,于是他和两位老友认认真真工作起来。其中的陆公达老先生为找资料天天跑北京图书馆,早出晚归,翻阅全唐诗、全宋词、元曲及各家选本,把古往今来关于描写桥梁、歌颂桥梁,隐喻明喻,及桥边悲欢离合的典故,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抄录在一式的稿纸上。父亲亲手装订,设计封面。日积月累,居然装订成厚厚的一套《桥话》。如今安放在书橱中,却也洋洋大观,可称是一部关于桥梁的文艺鉴赏辞典。
父亲治学涉猎很广。不但在科学技术方面的理论和实践上多所建树;在文学艺术上,他也有浓厚的兴趣。床边枕边,常备有各种书籍。他尤喜中外古典名著,最欣赏的是莎士比亚和曹雪芹的作品,说是“百读不厌”的。对于文学,他还有一些独到的见解。如果陌生人听了会以为他是一位文学评论家呢。
亲爱的父亲离开了我们,没想起他,那端坐书桌旁、握笔凝思的神情宛如雕像一般呈现在我的眼前。是悲痛吗?不,是胜过悲痛的力量。它仿佛教诲着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奉献”之中,他曾经说过:一根火柴虽小,但它燃烧自己时却点燃了别的东西。父亲的一生也像一根从头烧到尾的火柴:不断地燃烧,不断地奉献,直到化为灰烬,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作者是茅老长女,中国人民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