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轼

 二伯茅以升学识渊博,思想活跃,思路敏捷,见解新颖,我觉得和他谈天是一种最好的享受。说来很凑巧,从五十年代到二伯逝世,我们始终住得很近。二伯是我国桥梁工程的先驱者,而我也是学工程的(不过是机械工程,因此在子侄辈中,他和我谈得最多,也最投机。文革以前,他的工作很忙,没有时间就一个题目连续地和我谈,因此也深入不了。文革”开始后,他靠了边,我与他谈天的机会多了。同时,我已年近四十,阅历多了,对他的思想更容易领会。

我们谈的题目涉及到工程和科技的各个方面。他曾经想改造整个力学体系,废弃力的概念,改用能的概念。事实上现在大家认识到的力学现象本质上都是能的传递、储存、释放和形态的转变。他甚至拟订了一本能学教科书的章节提纲,如果他能精力充沛地多活几年,这本教科书也许可以问世,那就可能引起整个物理学观念的革新。他还提出过科学和技术的新定义,沿着这个思路,科学和技术可以各自建立起学科体系,这对于工程教育、科普活动、科技研究都有实践上的指导意义。但他的许多主张中,最使我感兴趣的是把颠倒了的工程教育顺序恢复过来,即他称之谓习而学的工程教育。为此,他曾写过一系列文章和一本小册子。

知识是从实践中归纳出来的,越是基础性的规律,趣是抽象,离开实践也越远,也更难于掌握。而学习的原则应该是先易后难,循序渐进。可是现在的大学工程教育却反其道而行。大学一年级先学微积分和物理学,这些概念抽象,不容易掌握,而越是高年级反而越是接近实际,抽象的概念越少。学习成了先难后易。一个有志于献身桥梁建设的青年人,进大学首先遇到的是和造桥无直接关系的数学、力学,他的专业兴趣不容易培养。有的人有极高的施工组织才能,但不善于抽象思维。这样的人才在现有教育模式中很可能被排除在大学之外。相反,现在大学毕业的优秀学生多半长于逻辑推理和概念应用,却未见得有组织能力。如果让他们去指挥施工,很可能出现工序衔接、质量监督、人事配合等实际工作的混乱。人才应该用其所长,避其所短,可是现在的大学教育却偏重理论而相对地忽视实践。这种教育顺序

不但违背了先易后难的原则,而且造就的学生善于用脑而拙于动手。结果不能不对我国的工程建设产生不利的影响,不难出现高超的设计,但难于使其变成现实。

有鉴于此,二伯提出一个新的教育顺序,其原则是先知其然,后知其所以然。以桥梁建筑专业为例,大学一年级先学施工条例,一年级则学设计规范。这些学习内容不必解释条例和规范的理论基础,只说明其内在的联系。到三年级可以学结构力学,四年级则学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和普通物理。但桥梁专业的微积分和物理学可以不同于机械系的、它们各有侧重点,有各自的例题和习题。学生越到高年级、越是明白自己在低年学的道理,也能够明白还有哪些道理至今在科学上还没有办法解释。于是学习成为一个自然的延续过程,成为一种终身的事业活到老、学到老。

这样一种新的工程教育有一系列的优点:

1、不一定非得到四年级(或五年级)才算大学毕业,而是任何一个年级都可以毕业就业。一年级的毕业生可以在施工现场为工长二年级的毕业生可以为设计室技术员;全程毕业可以做研究工作或为教授。高级人才的需求量本来就较少,这正好和新体制下各年级毕业的人数大体相符。

2、任何一个年级都可以招收新生。一个人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干了若干年之后,感到有深造的必要,就可以继续入学。所以新体制有较大的灵活性,它可以更好地满足不同程度的人才需求。

3、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多半希望进研究院或设计院,再不就是留校教书,把读书本身当作了目的,而不学以致用。他们的学问多少有点偏重畸轻。另一方面不少现场经验丰富的工人干部,尽管才华出众,一旦走上工人、技师这条路,却再也无望成为教授、研究员。世界上有些国家实行双轨制教育、即中学毕业后可以选择进职业学校或正规大学。这种制度虽有利于满足不同人才的需求,却易形成社会中的等级观念。而习而学的工程教育”却兼有双轨制和单轨制的优点。

4、新体制下,大的工厂、施工现场都可以开办正式大学。有志于学的不同年龄的人都能很容易地进入大学一二年级。学校教的东西来源于日常的工作。这类大学特别适宜业余学习,由于学习和实际工作密切结合,学习就有兴趣,同时探索更高深”的未知知识领域的道路又敞开着。如果大企业都能办大学,全国高等教育的规模可以翻上几番,而增加的经费支出却很有限。

二伯这一卓越的教育思想,理应对国家和社会有重大的意义。他的这套想法由来已久,但在旧社会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新中国成立后,他确实抱着真切的希望,要在教育体制上闯出一条新路,在五十年代初他就写过许多文章探讨这个设想,但这个变革牵涉的面太广,不但要有教育主管部门的同意,还要准备新的教材、新的师资、新的入学和毕业考核办法。这一切光凭单枪匹马,没有一个庞大的班子是不可能完成的。可是以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他最得力的秘书也被打成右派,调到边远山区,他的设想也就束之高阁了。四人帮被粉碎后,改革之风吹遍神州大地。他那三十年前的想法又在头脑里活动起来,可是他已年逾八旬,视力减退,难于阅读,更艰于动笔,旧时的雄心,终于随年龄的增长熄灭了。现在大家在纪念他,我认为最好的纪念方法,是将他最有益于人类的思想继承下来,并在条件成熟的时候,逐渐付诸实施。

 

(作者系茅老侄儿,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