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冬
我来美国已四十二年,对中国一切情况记忆已很迷糊,常常要翻汉英字典才能找到要用的字。但对于童年时代有些阶段,却记得比较清楚。记得我在杭州上小学时,母亲患精神衰弱之病,父亲对她特别耐心,从未听他发过脾气。父亲那时正在建造钱江大桥,非常忙碌,常常出差。在家时间也是接待来客,无多时间与我们相处。父亲这一段造桥之事,已是举世闻名,不少书已记载他的成就。历史家对于他的伟大成功也许比我们还清楚,因此我就不多写了。
记得我在小学六年级时,有一天放学回家,保姆对我们说:“明天不上学了,日本和我们打仗了。我们要搬到后方去躲避一下。你们孩子们乖乖的,收拾一下行李,不要带太多东西。”我那时很傻,不知这情形之重要。只随便包装了一些东西。父亲很忙,要处理许多事情。最重要的一事是,毁掉一部份钱江大桥。当时军方还派爆破人员督办此事。这对父亲来说,是很伤心的。但是要面对现实。如果日军打进来,占据了杭州,缺乏钱江大桥,其军事侵略成功的希望就会减小。今天回想起来,很佩服父亲的伟大与镇定。
从那天起,我们一家开始了八年抗战的流浪生活。先是逃到湖南,上一年学;再逃到桂林,日机大举轰炸,父亲觉得很不安全。那时父亲正在帮助交通大学搬到后方复校,决定要去贵州和四川。他将我们一家搬到贵州省的平越。这是一个很小的山城。他认为这个地方很安全,不致于有日机轰炸的危险。这个小城人人说它“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我们在这里虽然过着穷苦的日子,但是的确很安全,可以好好的念书。我在平越五年,由初中二到高中三。我对这一段时期至今还很怀念。
那时,我上初中二年级,读的是本地学校。父亲对于我们子女教育非常认真。早早就将学校情形打听好,要人带我们去参观学校。此时,母亲以前的神经衰弱之病已经大减,对我们也关心起来。虽然物质生活一落千丈,但是家庭生活充实了起来。父亲在平越托人找到一座居所。我还记得这是一个四合院。房主住在正房中间。我从那里知道了许多农人生活情形。他们日出而起,日入而息,养了不少牛马之类。父母和我,燕妹,保姆住在一边。其它四兄妹在哪里,我已不太清楚。好像大兄在美国,大姐在昆明,二兄在四川沙坪坝的音乐学院。二姐先在上海,后于1940年来贵州念中学。那时父亲将祖母接来与我们同住。父亲对祖母非常之好,他每天早上必去问安。他说如果不是祖母的鼓励,他就不会有今日的成就。祖母带了一保姆住在四合院的另一边。我们这一座院子有楼上楼下。父母住一间房,中间是餐厅,
另一间房算是书房。我们第一天搬去时,见那原始的用具,吓了一跳,因为我们过惯了杭州的城市生活。记得起初保姆去烧饭,我们在餐厅等了好久以后,她们拿菜出来,又吓了一跳。因为她们的脸、手变得都是漆黑的。后来才知道,烧煤球要用扇子煽,很多黑烟冒出来,都染到她们身上了。这使我心里很难受。不过,后来她们习惯了些,对用具也熟悉了些,就好多了。
我们在平越这一段时间比较安适,不怕日军飞机轰炸。父亲和母亲相处甚好。父亲早出晚归,有时去贵阳办公事。这里,无火车、汽车,距公路汽车站马场坪约有七、八公里,要坐一种轿子样的“滑杆”,中间有一个座位,用竹子绑起来,两头使人抬。贵阳比较大,比较文明,那边设有部分交大办公室,父亲有时去办事。我和燕妹早上去学校,下午回家,很象现代小家庭。暑假或学校放假,大姐、二兄、二姐回家。在平越的这一段时期,不但父母平时与我们很亲近,在假期之中两个姐姐和二兄也回来度假,大姐、二姐在楼上与我和燕妹同住。大姐介绍我们看一本书叫《小妇人》是一本由英文翻译的小说,内容是讲一家有四姊妹的故事。我们正好四姊妹,大家对此书都很有兴趣,常常讨论不休。大姐是个文学家,她介绍我们念的书,都很有文学价值。我们四姊妹在那“天无三日晴”的楼上,度过了不少甜蜜而很有兴趣的假期。大姐替我们的居所取名“联芳楼”,诚名不虚传也。
平越无高中,交大有许多教职员子弟多是在青少年时代,需要一所高中就学。同时,平越本地人士也有同感。父亲眼光很远,搬去平越不久,便与一些教员和本地教育界人士商讨这个问题,要办一个高中,以便这些初中毕业学生继续学业。父亲和当地人士处得很好,于是,互相帮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经过一年多的计划,果然成功。当地人士捐教室,交大教授们捐时间与精力。这个学校取名交大附中,程度非常之高。因为教员多半来自交大,我们由平越初中升到这样一个高中,常感到自己能力不够。每天加油念书,无基娱乐时间,还觉得赶不上。常常下课回来问父亲很多问题,由英文到数学、历史、地理。他好像是一本大字典,你问他什么他都可以答,并且很有耐心。你问他好几次,他都不发睥气,也不说你笨。今天回想起来,他象现时新式的父亲,对儿女从不打骂。父亲常去学校帮助解决一些问题,并常常关心学生们的私人生活,好象学校与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很和谐。由于父亲的帮助,加上每天自己用功,我在高一勉强得了第三名。我们班上大约有20多人。后来我到了美国才发现,许多美国大学程度还不如这个高中那么深。我如那时到美国念书,可以进一个很高深的大学。是这个学校给了我“认识人生”的根底。
平越生活给了我许多温暖,但是卫生条件不够。我在高三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记得有一天下课后没有回家,因为我们在学校演戏,我对此事非常有兴趣。忽觉全身很冷,头昏,这才赶快走回家,已是傍晚。见到老保姆,说“我累了”便回房睡觉,到晚饭尚未起床。她就有点着急,到卧室来看我。见我不知人事,推我也无反应,扭我也不觉得痛,赶快去找父母亲。平越是个“原始”的山城,无新式医生。父亲好容易找到一个医生,但他是个兽医。虽如此,但他受过新式教育比较懂新的医法。他来看了我说“这个孩子病得太厉害,恐怕不能医治好。尽其可能吧”。他第一要灌肠,这是他的医道。我那时人事不知,全是后来家人告我的。过了几天,我终于醒过来了。看见父母亲和燕妹在我身边,不知为什么都那样紧张,问于燕:“你考试了吗?”她说:“已考完了。”记得我开始生病时正值学校大考,我这才知道我不知人事已快十天。忽然觉得头痛万分,就恨不能将这个头用刀割下扔出去。我就此病了半年,高中三下学期未上学。在病中好几个月,父亲、母亲,两位保姆和一位交大的书记杨先生轮流陪伴着我,怕我再来一个“不知人事”。还记得父亲从学校里拿了许多科学故事之类的书念给我听,使我得益不少。那位医生并没有给我什么药,因为他也不知道我到底生的什么病。有一位本地巫医说,有一个鬼附在我身上,要用土法子来医。找了几个人在我身边唱歌念佛,又在我面前杀了一只鸡,说是如此做了,那个鬼便会远走高飞。母亲只有相信他,因为没有别的人能治此病。在这数月之中,我每天头痛不减。父亲除了要陪伴我以外,尚有许多学校之事要处理,很忙。那位医生虽然没给我药,但他念了许多书,并且和一些医药方面的人商量,很久后才断定是脑膜炎。那时还无“盘尼西林”这种药。即使已经发明,平越也不会有。要是在今天,这种病一个多星期就好了。那时我竟病了那么久。大约三四个月后,我慢慢好起来,开始觉得有点饥饿,母亲常到祖母那里要点饼干给我吃。有人从外地来,总是送祖母一些这种咸饼干,我相信要不是父母亲白天夜里如此耐心照护我,我不会复原得这么好。有人说,生这种病如果医治与照护不好会使人低能。今天回想起来,真要感谢双亲在天之灵。
(作者系茅老三女)